星期一, 2月 18, 2013

身後的《後殖民誌》



黃碧雲《後殖民誌》的兩小篇。
  • 《完整。或全沒有》
  • 歉疚 你懂得歉疚嗎?》
我仍然喜歡這樣的一個妳。
雖然兩小篇中,已經出現明顯的道德上/審判上的漏洞。
但,在我想像中,寫的一刻,就已經是宇宙的一切。是完整,或全沒有。
當然沒有猶豫。

當「文藝青年」們慢慢的閉上嘴,離開熱血和衝動的激情,重新審視過去所創造的世界。
那一道門,才會在吱吱呀呀聲中緩慢開啟。




完整。或全没有

1
「如果不是我,也會是其他人。」「市場是非道德的。」「參與市場絕不能有道德負擔。」
「但社會必須依靠道德規範來維持。」「問題是,金錢的力量太大了,進入了從前的道德範圍,道德考慮的市場參與者,同時又希望是一個有社會良心的知識分子,兩者的基本定義即使不對立,但並非同一層面的事物。兩者並存的方法是割離:一方面是個快而狠的市場狙擊者,但另一方面是個推動開放社會的社會活動者、慈善家。一個索羅斯非道德,另一個索羅斯以良好意願建設一個較為公平的社會。——市場為何可以非道德呢?

因為市場,定義就是:以最快的可能(不道德,完全不考慮道德,也就是可以不道德)方法,攫取最大的利益。市場可以之非道德。因為「如果不是我,也會是其他人」。
回答知識分子良心的詰問的方法:
一、在市場範圍以外,我完全有道德良心​​。
二、在市場的利益競逐行為裡,我個人沒有責任。所有其他個人都沒有責任。我們都沒有責任,因為我們都會說,如果不是我,也會是其他人。這樣一來,不如是我。

2
自從離開南斯拉夫以後,我時常想:為什麼?人為什麼可以?
或許答案就是:割離。
人為什麼可以對自己的鄰居,那麼殘暴?人為什麼可以,無視整體的破壞?
戰場當然跟市場不同。戰場是道德的。參與戰爭的都有一個高尚的理由,高尚至,脫離常識,摒棄照顧你鄰居的心。所有在平常時期難以想像的行為,一個普通人在戰爭裡都會做,
譬如殺人與強姦,因為他有一個道德理由。第二層維持戰爭心理機制的方法便是隔離:即使我無法說服自己,自由、愛國等等道德理由,我開始將自己的存在隔開:這是一個參與戰爭的我。這是一個平常的我。平常的我,樂於助人,會說會笑,喜愛孩子和小動物,每個星期都上教堂,連一隻螃蟹都不會宰,見到蟹掙扎就寧願不吃,太受震動了。這兩個我,可以同時存在,毫無衝突。參與戰爭的我,為什麼可以做出我平日不敢想像的行為呢?因為我知道:如果不是我,也會是其他人。所有其他人都這樣做,所以我也可以。

——如果不是我,也會是其他人。我沒有責任。這是戰爭邏輯。沒有人需要負責任。

3
我不想指責其他人參與市場就不道德。這種指責太幼稚,亦太自以為是。
甚至我不​​敢說,參與戰爭就是不道德。
因為我不想成為泛道德主義者。泛道德極為危險。
這是我的前提。在這前提之下,我如何理解道德呢?
或許我可以說,我是個存在主義者。自稱存在主義者,是甚麼意思?那就是,每一個人
為他自己的行為負責任。我可以完全沒有道德考慮,以金錢作為我生存的唯一價值標準。我
可以因為有了道德考慮,在這個以金錢為最高標準的製度裡,我成為失敗者。如果我是個不
道德的人,法語說,tant pis,管他呢,我承認並面對。
每一個人為他自己的行為負責任,我不說,如果不是我,也會是其他人。因為我這樣說,

我就放棄了我的存在選擇。我不再對我自己的行為負責任。我依附他人的(不)道德,他們
可以,我也可以。每個人都將行為的責任推到其他人身上。對我來說,這就是不道德。
我說:無論其他人怎樣,不會影響我的決定。這是我的自由意志。我的存在。如果不是
我,會是其他人。但就不是我。當一個人,不再有其他人,有市場,有戰爭來做場地,一個
人,面對自我:是,我是這樣,就是一個道德選擇。這就是存在。 ——要么完整,要么沒
有。我作為一個藝術工作者,決定了我成為一個怎樣的個人。所以我這樣了解道德。藝術追
求完整,或沒有。但生活就是在完整與沒有之間,徘徊掙扎,從而妥協。所以活著多麼難。

4
如果每個人都清醒而自覺做道德選擇,不割離,不推諉,會不會,有一個較為完整的、
互相照顧的社群,還是,帶來更大的孤獨與破壞?



歉疚 你懂得歉疚嗎?

是我。我懂得歉疚嗎?
如果不是我,那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,叫做道權的,我大伯父的兒子,就不會死。
我從來沒有想過,「我不殺伯仁,伯仁卻因我而死」,會在我身上發生。
我父親在他寫給他多年沒通信的大姊的家書裡,書:“弟自一九三八年離家……”當時他已經和我母結婚,但離家到四川重慶的中央警官學校讀書。他離開中國大陸,據我大伯娘說,是六年後,即是,一九四四年。當時是為了逃避中國共產黨。離開時顯然十分匆忙和危急,他將他們的長女,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姊姊,送人。

因為他做了這樣的一個決定,我們在香港出生,殖民地長大,受教育,並且和我們在中
國大陸的姊妹兄弟相比,比較安定自由。我記得小時候,我父常說:幸好走得快。不然給共產黨殺頭。共產黨殺幾多人。我大伯父即我父長兄,亦逃到香港,但在鄉間遺下家人,兒子道森、道權,還有兩個女兒。從中國的反右運動至文革,我們在鄉間的親人,都因我父兩兄弟被割為右派、特務。大兒子道森多次偷渡到香港,都給抓回。二兒子道權,據他們說,成天給紅衛兵鬥,鬥到得了精神病,自殺死了。死時二十幾。


我表哥海安,很素樸的一個人,只淡然說:我們是右派又是富農,我只能讀到高中。我
母也就是你大姑姑,天天給揪去遊街。他從來沒有埋怨我父及其兄給他家帶來的災難。我離開前,給表嫂很少的零用錢。他推搪說:不用了。我們現在的生活,還可以。他不會說寬恕和體諒。只說:現在的生活,還可以,過得去。我卻帶著歉疚離開。我沒有選擇,但有人為了我今天的,相對的安定自由,而受苦而死。良善的人甚至不埋怨,不言寬恕。

如果我歉疚。李爽,你懂得歉疚嗎?

因為與法國人鬧戀愛而被勞動教養,並引起外交風波的李爽,最近出版了一本自傳,記
述了她成長的經過。她只不過是個愛玩愛鬧的女子,無端成了傳奇人物,事情當初發生是中
國政府的幼稚,其後渲染成傳奇是法國及西方人的無知。我對中國的“傳奇人物”向來沒什
麼好意見。

自傳記述了文革:她家被劃成右派,給抄了家。抄了家以後:“我們姊妹倆再也沒有朋
友了……所有小女孩兒都有機會來折磨我……我喜歡的那些人不喜歡我了,我們只要出去別
人就打。 ……父母親每天都要到學校去挨批鬥……”當時她是個小學生。她想當紅小兵:“想
改變我的狀況……我努力……擦地……寫思想匯報,不停的寫申請書……”結果讓她入了。“我
一點兒也不感激。我恨這個世界,真恨。 ……”

其後記述的,是她的下放,干大田,畫畫,交男朋友。回城以後,一樣的混,交朋友,打扮,畫畫,交外國朋友。本來沒什麼,很多少女都這樣成長。她不比別人壞,也不比他人
優秀,是個很普通的女子。但她自覺那麼的不普通。以性格做事業,是造作的極致。她可以自覺不普通,因為她有文革,她有其後的勞動教養。她是獨裁政權的受害者。在那場互相仇恨的大運動裡面,人家都不喜歡她了。對她來說,這場運動的意義在此吧:人家不喜歡她了。她要去干大田。

她也得謝謝這場“浩劫”和其後中國政府因她與外國人談戀愛把她拘禁。不然她憑什麼
快二十年後還寫自傳呢。但李爽,請問你,你會不會,有很少很少的歉疚?當很多人的苦難成為你難忘的少女生活(你的傳奇)的背景;當你很努力的加入紅小兵,“想改變我的狀況”;當你想到的,只是你自己?李爽,你會不會,當你向讀者述說你的生命,想到原來你都有責任?

我們有這樣的虛榮可以向讀者說話,甚至說關於我們自己時,我們就同時有責任:我們
的生活經歷,對其他人來說,有什麼啟發,我們又有多少反省。你會不會想,在這片土地之上發生的事情,譬如文化大革命,我們都有責任?英國人當他們談及他們的殖民地歷史時,時常出現的一個字眼,便是白種人的歉疚。可能虛偽,可能矯情,因為他們是勝利者,他們有條件說:我們有白種人的歉疚。大衛好年輕,還是個研究生,做生物化學研究。他問我,在英國干什麼。我說,我收集一點關於英國殖民史的資料。他看看我,怕怕的說:耶……一定有很多關於英國的壞事。他從來沒到過亞洲,對殖民的認識很少,也不會說什麼白種人的歉疚,他又年輕,成長時帝國已衰落,但他會說:一定有很多關於英國的壞事。想來這就是歉疚了。

軟弱如我

有時,就只覺得無助。
對著自己,永遠最乏力。
軟弱的人,需要一句溫柔的「我想念你」